编者说
1名精神科医生,12位精神病患者,4000天的治疗与陪伴。这是作为精神科医生,陈百忧的真实诊疗手记,作品记录了她所经手的精神病患者人生中最癫狂也最暗淡的一面。病人们聚在这个被层层铁门把守的狭小空间里,看似在接受治疗,实则在修复自己支离破碎的人生。
(资料图)
1
医院规定,未成年人住院家长必须陪护。思琪妈妈留下来照顾女儿,却经常不见人影。她喜欢交际,在精神科病房里四处串门,一个星期,就和很多女患者打成一片,连病房里最不愿意说话的患者,她都能和其聊起来。每每说到兴奋处,我们办公室都能听到她尖锐刺耳的说笑声。
思琪住院快一周的时候,除了偶尔烦躁会喊叫,多数情况下,就一个人坐在病床上,不和任何人交流。每次查房,我都会刻意找思琪说话:“你妈妈呢?”思琪缓慢地看向门口,不说话。我坐到思琪身旁,牵起她的手。思琪的手很粗糙,手背上有泥垢,指甲缝里也很脏。她本能地排斥肢体接触,先缩了一下,看我比较坚持,就不往回缩了,只是把手僵硬地放在自己的腿上。“你告诉我,妈妈在哪里?”我话音刚落,思琪妈妈就从别的病房赶了回来,正倚在病房的门框上看我们。思琪看了她妈妈一眼,又转过头来,眼巴巴地望着我。
经过反复摸索,我渐渐总结出了和思琪沟通的尺度。我知道,今天和她的沟通就只能到此为止了。如果继续问,思琪就该生气了,要么是把脸转向墙角,要么干脆面壁躺下,一动不动。
通过一周的努力,虽然思琪还是不说话,但至少对外界有了回应。
“今天下午洗澡,你给她好好搓一搓。她手背、耳朵后面都很脏。再把衣服给她好好洗洗。”出门的时候,我和思琪妈妈说。“一给她洗她就叫,谁敢惹啊!”思琪妈妈不在意。“那也要洗干净了!”我突然严肃起来,大声说。
在精神科病房,大多数患者都说我温柔,有耐心。但对思琪妈妈,我总有股莫名的火。我小时候父母不在身边,因为身上脏,受过很多委屈。当我第一次看到思琪身上脏兮兮的时候,就有一股想把她搂在怀里的冲动。
“你看她现在这个样子,衣服都看不出颜色了,还以为是没人要的孩子呢。你这个当妈的看着不心疼吗?”
虽然思琪妈妈一脸不情愿,但表示下午会帮女儿搞好个人卫生。等我查完所有病房,准备锁门的时候,安静的楼道里又传出了思琪妈妈响亮的声音。她正在给另一个患者看手机里孩子的照片——思琪有个9岁的弟弟。
周二下午,女病房里传来哭喊声,格外惊心,哭声中还夹杂着女人的叫骂:“你以为我想给你洗啊?!陈大夫让我把你洗干净了,你赶紧配合,不然她又说我不管你……”我赶紧去病房,只见屋子中间放了一盆水,思琪妈妈正拿着一条说不出是灰色还是绿色的毛巾,想洗掉思琪身上的泥垢。不知道为什么,思琪妈妈穿得干干净净,用的东西却总是看不出本来的样子。
也许是被弄疼了,也许是不愿意,反正只要妈妈一碰,思琪就躲,妈妈也不管那么多,抓着思琪就要洗,弄得孩子又哭又叫。很多精神病患者都生活懒散,不修边幅。但大多数情况下,只要旁人督促,患者都会配合,很少有像思琪这样抗拒得这么厉害的。思琪显然对妈妈有很多抵触的情绪。
当时,梁桂春正在水房洗床单。虽然医院会定期统一清洗床单,但她等不及,也信不过。她总要亲手把床单洗了又洗——当然,这也是她躁狂的症状。梁桂春听到思琪的叫喊,她湿着手就跑了进来,一把夺过思琪妈妈手上的毛巾。她对着那条毛巾看了看,最后把它扔到一边:“宝贝,还是姨给你拿条新毛巾吧。”
换了崭新的毛巾,梁桂春又重新打了一盆水。我看到她在打水之前,把那个盆里里外外洗涮了好几遍。不一会儿,她就端着一盆干净的,温度适宜的水放在凳子上,又把凳子挪到了思琪的床边。“咱们先把你这个小脏手泡一泡。泡好了姨再给你搓,这样就不疼了。”她说。这一次,思琪竟然不反抗了,她顺从地把手放进盆里,非常乖巧。
看到这和谐的一幕,思琪的妈妈讪讪地站到了一边。
2
周二我值夜班,傍晚的时候,精神科病房的大门门铃一直在响。先后来了两三拨人,都是来找梁桂春的。他们大多是梁桂春的朋友,还有一些是她曾经的雇主。梁桂春没犯病的时候,在一家医院当护工。她热情如火,做事尽心尽责,总能把病人照顾得妥妥帖帖。家属们喜欢她,就算病人出院回家,也会继续请她去照顾。因为精力旺盛,梁桂春还接了一些家政保洁的工作。她干活麻利爽快,和很多雇主也保持着很好的关系。
梁桂春的躁狂带来的生命力和热情是很多人稀缺的,非常具有感染力和吸引力。她给曾经的雇主朋友们打电话,说需要一些十几岁女孩穿的旧衣服,很多人专程开车送到医院。那些衣服虽然穿过,但基本都是九成新。
梁桂春把衣服拿回病房,要给思琪换上,可思琪说什么也不愿意。梁桂春也不逼她接受,就把那些衣服一套套地整理好,搭配起来,不一会儿就铺满了两张床。
精神科病房的生活太单一了。平时有点事,哪怕是哪个家属来探望都会引起围观。这次,很多女患者都挤进屋里,劝思琪试试。我去拉思琪的手,想把她从床上拉下来。她还是往后躲,但我明显地感觉到,她的抗拒不是很厉害。我看屋子里的人太多,没办法换衣服,就让大家都回自己的病房去了。
梁桂春又去劝,这一次,思琪居然没有拒绝。我和梁桂春交换了一下眼神,就开始帮她换衣服。整个过程中,思琪没有挣扎。我们先帮思琪穿了一件黄蓝色条纹宽松毛衣,然后配上一条米白色裤子、一双运动鞋,她整个人就亮起来了。我们趁热打铁,又帮她试了一件粉色的蓬蓬纱裙。思琪站起来的时候,我的鼻子突然有点发酸,我想起一句俗气的话,“每个女孩都是一个公主啊”。梁桂春就像灰姑娘的教母一样,把脏兮兮的思琪变成了美丽的公主,让这个女孩第一次像个女孩。梁桂春很高兴,她拍着手说好看,还拉着思琪要出去给大家看。思琪害羞地站着,不肯动,我就怂恿她去水房照镜子:“看镜子里那个女孩多漂亮!”
一路上,见到思琪的患者们都很兴奋,她们赞叹着,有的开始起哄:“陈大夫,给思琪照张相啊!”而思琪的妈妈从我们给思琪换衣服开始,她就一直站在人群的外圈,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。我从这个母亲身上感受到的,更多的是一种压抑的、复杂的东西。在不知情的外人看来,她可能还不如梁桂春。可她也几乎是举全家之力在给思琪治病。
思琪家在村里开着一个小超市,这些年为了给思琪看病,全家人都折腾坏了。思琪爸爸没了斗志,超市、老人、小孩常常没人管。很多人都劝思琪妈妈别管这个女儿了,毕竟她还有个小儿子——聪明,成绩好,还懂事。但思琪妈妈就是不死心。听亲戚说我们这家医院好,她就和丈夫商量,无论如何也要来试一试。从农村到我们这家医院来治病,不符合医保的报销规定,得全部自费。但为了让思琪重新开口说话,她还是来了。
摇身一变的思琪成了大家心中的宝贝。之前,每次外出活动,都穿着脏衣服,脸也没洗干净的思琪往墙角一站,和周围的环境混在一起,是个不起眼的小透明。现在,她穿着粉色纱裙,即使站在墙根底下,也是一朵粉嫩的玫瑰花。不仅女患者关心她,男患者也开始打听这个小姑娘的情况。
平时外出活动的时候,患者们会打乒乓球、羽毛球。思琪会打一点乒乓球,但她打得不好,不敢和别人玩。我有空的时候,就陪着她打一会儿。
思琪经常接不住球。球跑远了,总有人主动跑去捡了再递给她。一开始她还主动跑去捡,后来没接住球时,她就站在那里等别人送给她。
活动完的思琪小脸红扑扑的。虽然还是不说话,但她会主动走到我面前来,站在很近的地方贴着我。或者,她会去找她“春姨”。
之前,思琪妈妈还会在思琪吃饭和吃药的时候出现,现在这些事情全部被梁桂春包办了。比如思琪想吃苹果,她就拿着苹果走到梁桂春面前,什么都不说,梁桂春会很自然地接过帮她削皮。思琪不找她妈妈了。我也惊奇地发现,自从梁桂春来了之后,我就很少再听到病房里传出思琪妈妈的声音了。不知道是她不说话了,还是被梁桂春的大嗓门给盖住了。
思琪的进步大家都看在眼里,她的主动行为越来越多了。每天早上,我一进病房,她就跟在我后面一起去查房。我跟别的患者说话的时候,会问她:“思琪,你说是不是?”她不回答,但是会笑着低下头。我感觉她是想跟我说点什么,就从办公室给她拿了笔和纸让她写下来,但思琪没接。我把纸笔放在她的床头柜上就离开了。我明明知道这样做大概率是没用的,但内心深处还是在隐隐地期待什么。
思琪是我们精神科病房里最让医生们揪心的患者。她年纪最小,也是唯一一个不说话的。每天,我们的医生、患者频繁地和她说话,就盼望着她有一点进步。只要思琪还跟外界交流,就会离衰退远一步,不会在小小的年纪就变成“蘑菇”。
每天负责打饭的人会跟思琪说:“思琪,跟我说话,我多给你打两块肉。”
帮忙捡乒乓球的人会跟思琪说:“思琪跟我说话,我就把球给你。”护士抽血的时候会说:“思琪,你跟我说话,我就轻一点……”大家都热切地盼着思琪开口说话。可是有时候太热切的渴望,反而会成为一种阻碍。
3
精神科病房总是关着门,但里面发生的事一点也藏不住。那天,病房里好像喜气洋洋的,思琪的妈妈笑声很大,传进了办公室。我看到护士王姐的脸上也笑盈盈的,问怎么了,她也不回答。我去查房的时候,在走廊上看到梁桂春正领着思琪活动。她们一边走,一边好像在说什么。
“思琪在说话?!”我突然反应过来。当时,师姐正站在我旁边,她为了思琪的治疗也费了很多心血。她突然使起劲来捏了一下我的手,我立即捏回去,也特别地用力。我俩简直都快要跳起来了,但表面还是故作淡定地加入了梁桂春和思琪的谈话。
“思琪,你弟弟几岁了?”
“思琪,你最喜欢吃的水果是什么?”
……
思琪一一回答,后来我才发现,我和师姐都流泪了。师姐问我,“哭什么?”“不知道啊,是眼泪自己跑出来的。”我说。
护士王姐说,昨天梁桂春感冒发烧一直躺在床上,晚上吃药的时候也没来活动室。她给思琪分配了一个任务,把药给她春姨拿过去。思琪拿着药就走了,过了一会儿,她回来把药碗还给护士。王姐看药碗里没有药了,随嘴问道:“吃了还是扔了?”
“吃了。”
王姐又给两个患者发了药,才反应过来。王姐叫住思琪,她甚至感觉到了自己的声音在颤抖:“真的,吃了吗?”
“嗯。”思琪淡定地回答。
“思琪说话了!”王姐说,当时活动室里所有的精神病患者都兴奋地尖叫,还有人连蹦带跳的。我真想当时自己也在场啊。
思琪开口说的第一句话,其实是对她春姨说的。据梁桂春回忆,当时思琪端着药碗去推她,她不动,只是懒懒地说:“你叫我姨,我就把药吃了。”
“姨。”梁桂春吃了药又躺下了,浑身酸痛的她居然没有第一时间意识到,奇迹已经发生了。
思琪从说话的那天起,开始慢慢建立与外界的联系。梁桂春干活的时候,她能帮忙递刷子、毛巾什么的,甚至还去了活动室,跟大家坐在一起看电视……大家都觉得梁桂春“发烧有功”。
(《寻找百忧解:一个精神科医生的观察手记》陈百忧/著,博集天卷·台海出版社2023年2月版,标题为编者拟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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